
一场“AI+”浪潮正席卷文科学术圈。
社会治理现代化,被改写为“AI赋能社会治理”;教学评价研究,升级为“基于AI的教学过程分析”;新闻学对内容生产的讨论,也被替换成“AI驱动的新闻稿件生成”。
几乎所有传统议题,都在被重新命名、重新包装。AI正从前沿话题,转变为文科论文的全员必修课。
这不仅是一场学术兴趣的转向,更是评价体系倒逼下的生存策略。当AI与升学、职称和项目评审紧密绑定,研究便不再只是对问题本身的追问,而是一条被制度驱动的生存路径。
在这场学术长跑中,顺势而行的人登上快车道,掉队者则面临被边缘化的风险。
文科论文,被“AI+”包围今年9月,曹溪成功保研上岸,进入攻读刑法学的第一个月。几乎没有适应期,开学伊始,她就被论文选题拽回了现实。
课余时间,她不是对着电脑反复推敲方向,就是泡在图书馆,翻阅成摞的刑法论文与期刊,试图从既有研究中找到一个尚未被充分讨论的切口。
但读得越多,她越清楚地意识到,传统刑法研究的论文框架早已高度固化,经典议题被反复书写,真正可供突破的空间十分有限。
焦虑随之而来。她开始反复问自己,是否会被困在这些“故纸堆”里,始终找不到一个有分量的创新点。
转机出现在10月的一天。那天中午,她端着没喝完的豆浆,沿着校园小路往宿舍走。一则关于半自动驾驶事故的新闻突然冲上热搜,手机弹窗亮起的瞬间,她几乎本能地停下了脚步。
事故并不复杂,却迅速指向一个悬而未决的法律问题:责任该如何界定?是驾驶人疏于监管,还是厂商在技术层面的缺陷?
在这样的新技术场景中,责任不再像传统交通事故那样清晰可分,而是在制造商、程序员、车主以及既有交通规则之间不断游移。
“或许,这是一个不错的学术切口。”她当即将新闻链接转发到文件传输助手里,随即调头,朝图书馆走去。
对曹溪而言,在既有刑法框架内勉强求新,往往事倍功半;而一个前沿的AI案例,反而可能撬动新的讨论空间。这样的论文注定不好写,却可能在项目申报和学术竞争中,成为一条相对清晰的路径。
在另一所师范院校,思政专业研究生周景早已将“AI”写进了自己的研究轨道。读研以来,他完成了三篇“AI+思政”方向的论文。同门中,有人研一就发了C刊,有人一年能写五六篇论文,相比之下,他的节奏并不算快。
晚上11点,他的邮箱里又多了一封退修意见。点开附件,依旧是密密麻麻的审稿建议。他把涉及AI的修改意见逐条复制进文档批注,保存后,又从备忘录里翻出其他期刊的投稿邮箱,开始修改新的副本。持续地向不同期刊试探性投稿,成为他的常态,在发表压力下,他不得不承担一稿多投的风险。
当AI成为全球关键词,一股“AI+”的论文热潮迅速席卷各个文科领域。
截至12月初,在中国知网以“AI”为主题检索,中文学术期刊文献已达24.73万篇,学位论文6.70万篇。
短短五年间,相关研究数量几乎翻倍。新闻与传播学、中国政治与国际政治等专业的文献量,也已接近万篇规模。并非所有研究者都真正理解AI,但几乎所有研究,都开始在选题中引入AI。
这种趋势,也倒逼着更多文科生调整自己的研究方向。
去年,何玥结束了7年的本硕生涯,来到南方攻读新闻传播学博士。今年春天,她接到导师电话,被指派参与一项人机互动质性研究项目,并负责从设计到执行的全部落地工作。
项目启动得极为仓促。一周内,她要完成伦理审查、设计招募问卷,并在朋友圈和社群中筛选参与者。最终,团队在近300份报名问卷中,筛选出三分之一左右高频使用AI聊天机器人的年轻人作为样本,并一对一添加联系方式,建立专属社群和资料库。
接下来,她带着课题组同学,为每位参与者建立了一个线上链接,鼓励他们持续记录与AI的互动截图。她需要不断回收数据、分析变化,并每两周动态调整访谈方向,问题也逐步深入到信任、依赖与情感联结层面。
随着疲惫感显现,研究节奏被迫放缓。参与者的投入程度直接影响到材料的质量与完整,何玥与团队成员不得不主动利用任何琐碎的时间,努力与参与者们保持沟通,维系参与热情。而这只是她博士生活的一部分——数据分析、文献综述、项目申报、课程任务轮番而至,她常常卡着截止时间赶工。
收集完最后一批截图的那个夜晚,何玥对着梳理出来的近百万字材料,沉默良久,“也许不止这几个月,”她想,“以后都要与AI为伍了。”

类似的调整,也发生在更多文科生身上。
研二的林轩,原本准备的三个毕业论文选题接连被否定,最终在导师建议下,将研究对象转向“人机之恋”。“AI作为主体,介入人类的亲密关系与日常生活”,被他加粗标在文档最醒目的位置。
为此,他一边系统梳理文献,一边进入网络社区进行田野观察,尝试理解真实的“人机情感”经验。相比文献阅读,访谈推进更为缓慢,但也更具冲击力。
他的访谈对象中,有人把AI当作现实中暗恋的对象,有人迷恋它的冷漠与攻击性。每一次对话,都是对既有情感与关系边界的重新确认。林轩预计,这样的深度访谈至少需要完成15个案例。
传统文科的研究方法,深度访谈、民族志、田野调查,在AI相关论文中依然有效。文科生们正用熟悉的方式,理解一个被AI迅速重塑的世界。
在这些研究中,AI未必总是最核心的研究对象,却正在成为一篇论文绕不开的时代语境,甚至,是标题里的刚需。
“向上走”的硬通货
当AI不再只是研究对象,而逐渐成为一种默认前提,不懂AI,便意味着被时代甩在身后。
今年,文森从一所著名985师范院校毕业后,回到了家乡成都,成为一名体制内高中语文教师。晚上10点,他刚盯完晚自习,回到办公室收拾东西准备下班。手机震动了一下,学科组微信群弹出新消息,一份省教育厅关于“数字化赋能教师发展”的红头培训文件。
那一刻,他突然意识到,自己并没有真正“离开”写AI论文的轨道。
读研时,文森曾借鉴国外的 AI-TPACK 测评量表,通过问卷研究师范生的AI应用能力。这篇文章最终在教育学部的学生科研基金项目中顺利结项。那时,AI还是一个相对前沿、带点“加分意味”的研究方向。
而现在,AI已经成了绕不开的硬指标。教学评估、职称晋升、培训考核,几乎都与“数字化”“智能化”牢牢绑定。
文森任教的中学,五年前便开始探索AI赋能教学。如今,学校已经搭建起完整的AI作业平台,可以根据学生错题自动生成个性化作业,实现从布置到讲评的全流程数字化支持。不久前,学校还获评教育部认证的中小学人工智能教育基地。
高校在谈AI,中小学也在谈AI,这种变化并非一夜之间发生。
早在十多年前,学界就已开始讨论AI与教育的结合,只是长期停留在“自动批改”“题库推荐”等工具层面。直到生成式模型出现,AI才真正具备了“理解”和“生成”的能力,从工具转向协作者。
即便在仍需教师手动拆解知识点的语文学科,文森也能清晰感受到这种转变带来的冲击。一方面,AI确实提升了教学效率;另一方面,它也迅速转化为考核与晋升的压力。
教师职称评定是一场漫长而激烈的竞争,教学、科研、荣誉、年限缺一不可。职称越高,收入和保障越高,而论文发表,始终是绕不开的一道门槛。
AI浪潮席卷之后,中小学里的AI相关征文、比赛和培训,逐渐成了考评的“标配”。文森所在的学校明确建议,教师每学期都要有论文产出,质量可以放一放,但数量必须达标。
“说是建议,其实就是要求。”他把文件默默存进了收藏夹。
白天的教学已经消耗了大半精力。为了不被淘汰,许多一线教师只能在完成本职工作后,硬着头皮“蹭”AI热点,生产一篇篇应付考核的“学术快消品”,避免在评价体系中被边缘化。
“不蹭就没有机会。”文森也在筹划,与几位同事合作写一篇AI相关论文,一方面完成考评要求,另一方面希望能总结出一套真正可落地的教学模型,给一线教师一点参考。
这种处境并非个例。当AI从技术工具,变成评价指标,它为体系提供效率的同时,也重塑了学术与职业的生存逻辑。
对师范生周景来说,这条路径来得更早,也更明确。研一寒假,他便完成了第一篇AI论文,随后根据审稿周期和退稿反馈,连续向十几家期刊投稿。
他很清楚,现在的研究成果,既是申请博士的敲门砖,也是未来职称评定中的加分项。他必须持续写下去。
而在博士赛道上,何玥面对的规则更加赤裸。发C刊、做项目,是进入高校的门票;非升即走,是迟早要面对的现实。
近年的国家社科基金指南中,“人工智能赋能”“数字人文”早已成为固定板块。她的导师正处在学术上升期,研究重心不断向“AI的社会化嵌入”聚拢。
当资源和评价体系明确向AI倾斜,它就不再只是一种技术选择,而是一条被制度认证的快车道。
对在传统学术框架中感到窒息的年轻人来说,这条车道既现实,又诱人。
确定“AI+刑法”方向后,曹溪几乎把自己泡在了图书馆里,反复打磨论文框架。带着初步思路,她第一时间找到刚下课的导师商量。
导师对这一领域涉猎不多,只反复叮嘱她,写作时要回到法学本身,厘清基本概念,聚焦AI对刑事责任认定带来的现实困境,而不是陷入技术细节。
文森在适应规则,周景在攒够筹码,何玥在顺着风向前行,而曹溪,则在规则的缝隙里寻找一条更快抵达终点的路径。
他们身份不同,却被同一股浪潮推着,做出了相似的选择。
“鸡同鸭讲”困境
如果说文科生争相书写“AI+”论文,是制度层面推动下的一次合流,那么落到具体个体身上,这场合流更像一场被推着上路的冒险。大多数人手里没有地图,也看不清终点。
文森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“对峙”。
桌上的电脑正在播放一节语文微课,视频进行到第三分钟,他按下暂停,指着定格画面转向程序员:“导入情境自然,目标清晰,新旧知识衔接得很好,所有评课指标都符合,为什么AI给低分?”
程序员调出模型日志,解释说样本数量不足,新类型视频容易误判。文森手里攥着那份凝聚团队数月心血、逐字推敲的《语文微课评课标准》,一时却不知该从哪里解释起。
这种摩擦,在2024年春天项目启动时就时常出现。随着国家科研基金向“人工智能+交叉学科”倾斜,导师决定开发一款能为师范生讲课视频自动打分的AI产品。文森作为语文学科负责人,带着二十多名北师大博硕士生,与北京的程序员团队坐到了一张桌前。
为了让AI“学会评课”,文科团队查阅了数百篇文献,结合专家多轮评定,搭建出覆盖课堂导入、讲解、过渡、语言、肢体等多个维度的评分体系。
每个维度都被拆分成不同等级:比如“课堂导入”得5分,必须在3分钟内通过情境创设自然切入主题,激发学生兴趣;3分是关联较弱;0分则是无效导入。
紧接着,是更为繁琐的“喂养”。团队从十余所师范院校收集上千段讲课视频,转写成百万字文本,再由文科生逐句标注优劣。他们原以为,只要把“好课”的标准拆得足够细,AI就能学会判断。
现实却很快击碎了这种想象。标准越精细,AI的误判反而越荒诞。一段意境连贯的《赤壁赋》讲解,只因缺少“那么”“接下来”等显性过渡词,就被判定为“过渡生硬”。程序员也无法回答,教师的停顿、学生的眼神、课堂的“气韵”,究竟该如何量化成代码。
双方都感到挫败。程序员不理解评课体系的隐性判断,文科生也搞不懂模型为何执着于表层特征。于是开会、复盘、返修,循环往复。
沟通逐渐变成“程序员先做,文科团队提要求,再推倒重来”的死循环,会议越开越多,进度却越来越慢。

这种“站在技术门口却进不去”的悬浮感,几乎是所有试图触碰AI内核的文科生的共同体验。
林轩的硕士论文聚焦“技术生成的半客体亲密关系”,最难的一章,是解释机器学习和情感对话系统的底层逻辑。监督学习、模型训练、参数优化——每一个概念都伴随着公式和术语,他常常要花两天时间才能勉强理解一个词。
最终,他只能不断“通俗化转译”,用大量引文替代个人判断。就像小时候拼航模,零件总是多出来几块,只好悄悄藏起,外表完整,内里松动。
刑法专业的曹溪,同样在技术黑箱前反复碰壁。她在图书馆里对照阅读AI论文与法学论文,试图仅凭文字理解算法决策、辅助驾驶系统的运行逻辑。一个月过去,技术原理依旧模糊。
即便如此,“AI+”的论文仍然必须被生产出来。对很多人而言,研究不再只是求真,更关乎生存。
周景从研一寒假开始投稿AI相关论文,长时间没有回应,偶尔收到的审稿意见,也多是要求补充传统理论框架。他逐渐意识到,越前沿的AI议题越难发表,反而是“人工智能赋能某某领域”的老话题更安全。
“真正的前沿没人要,能发的只是换瓶装酒。”他说,“写论文只是一份工作。”
当技术话语成为主流,人文社科如果不想被边缘化,就必须学会用这种新语言说话,哪怕一开始只是笨拙的转译。也有人选择走得更远。
中文系出身的黎川,加入AI公司后给自己立下目标:三年系统学习技术,发顶会论文。他每天抽出两小时学数学和写代码,从线性代数到Transformer,一点点啃。他发现,AI的底层数学并没有想象中遥远,而文科训练出的分析和结构能力,反而在理解自然语言处理中成了优势。

但更多像何玥一样的研究者,依然站在“人”的一侧。她记录人们如何向AI倾诉,又如何因它的“不理解”而失落。在她看来,AI可以生成答案,却无法替人消化和积累。
AI也许只是阶段性的议题,而“人为什么活着”“教育的本质是什么”,才是人文社科始终要回答的问题。即便在技术浪潮中显得缓慢而笨拙,这种追问本身,仍然不可替代。(AI故事计划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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