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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话影石Insta360 刘靖康:这何尝不是一种极限运动
晚点LatePost 2025-06-13 15:33

他设计和制造的相机,拍下过无数次雪场贴地回转、碧海人鱼共游,它们记录下赵朔的西行漫记,捕捉了银河与地球的同框,随雄鹰俯瞰荒原,最近又被气流卷到 8500 米的高空,在零下 40 度里挺了 30 分钟,证明一名滑翔伞爱好者曾经来过。


可是他自己,影石Insta360 的创始人刘靖康,却既不会滑雪、潜水,也没时间旅行。


从 24 岁到 34 岁,过去十年里,他把自己的绝大部分精力、热情、创造力与情绪,都投入了另一项极限运动——创业。而且是在没有太多资源积累时,一毕业就创业。


当刘靖康这批 90 后开始集中创业的 2015 年-2020 年,没有什么东西是别人没做过的,没有什么需求是前人未涉足的。像 70 后、80 后创业者那样做拓荒者的空间已所剩无几,刘靖康找到了一种属于后来者的创业方式:不断进入需求已被证明的市场,挑战头部;赚到钱,更重要的是 “赚到能力”。


2023 年夏天我们与刘靖康的访谈中,他描述了这条路有多难:


  “我觉得这是地狱模式。因为进入一个红海垂类时,你吃不到市场初期大盘增长的红利,还要把已有的头部品牌打下来……你只比别人好一点没用,支撑不了价格和毛利,这需要技术和方案上的突破性创新。”


作为后来者,影石已拿到第一个世界第一:超越理光、三星,成为全球卖出全景相机最多的公司,市占率达 8 成;在运动相机市场,影石现在的份额也接近全球第一 GoPro,且有反超之势。


本周,经过 4 年多 IPO 流程的影石终于登陆科创板,开盘即大涨 285%,市值一度突破 700 亿元人民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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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靖康在 IPO 现场用 Insta360 X 系列全景相机敲锣后,甩了一次 3 米自拍杆,记录下这一刻;他拍到的敲钟全景。(左右滑动查看)

这家公司的资源储备上了一个台阶:



2024 年,影石的营收和归母净利润分别接近 56 亿元和 10 亿元


截至 2025 年一季度,影石流动资产接近 40 亿元;


它近三年的营收复合增长率超 65%。


它正在进行的 “极限运动” 也难了一个维度:



影石在更激进地进攻:2023 年底,它推出广角运动相机 Ace 系列,与 GoPro Hero 和大疆 Osmo Action 正面竞争。


它也要同时防守:据市场传闻,大疆即将发布全景相机,进入影石的主战场。


影石还在酝酿一些全新市场的全新品类。


刘靖康认为,更大、更直接的竞争,挑战的是学习和创新的极限,因为影像是一个 “开放世界的市场”,客户需求差异化,产品之间不能完全等效替代,由此推演,影像公司的核心命题就是:


  “创造、创新,满足客户的新需求,这家公司赚的是 ‘开发新知识’ 的钱。”


做出世界级产品,打造能持续 “开发新知识” 的组织,刘靖康的目标已很清晰,但过程依然 “suffer”:


  “比如你明明在放着假,突然发现别人做了一件巨牛的事,你不应对,一定吃瘪,你就没心情放假了。”


在刘靖康没有选择的那个人生中,他设想自己原本可以快快乐乐做第三,但他就是忍不住自找难受。因为他想赚出能创造新品类的能力,这需要一次次主动逼近创业极限。


他身上有勇敢和害怕的一体两面:因为怕失去 “不会再来一次的人生”,所以信奉 YOLO(You only live once);既然只能活一次,他希望活得不一样,所以选择勇敢:创业、出海,几年前开始研发某个新东西。


“我们就是不追求安逸,All in or nothing。” 刘靖康说。这何尝不是一种极限运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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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 “猎人寻找猎物”,到 “全焦段、全场景” 的包围式进攻

“我们的愿景是 ‘帮助人们更好地记录和分享生活’,而不是记录和分享运动。”


晚点:Insta360 上市之后,你成了中国科创板最年轻的董事长。在不到 35 岁时开始管理一家上市公司,是什么心情?


刘靖康:这有点像什么呢?你四年前就领了证,今天办了婚礼。


晚点:你们的 IPO 流程走了 4 年,本周终于上市。经历波折后拿到结果,会觉得自己很牛吗?


刘靖康:(笑)那必然是有一部分,但这不在于上市本身。我做很多事的动力是 YOLO ,You only live once(你只活一次),你来时什么也没有,走时也什么不带走,你能控制和带来改变的,就是中间的过程。


晚点:两年前我们聊时,你把影石的产品策略总结为 “猎人寻找猎物”,筛选猎物有 3 个标准:一是这个品类真有没被解决的痛点;二是市场头部公司毛利不错,说明它有一定门槛;三是这个品类有百亿人民币级别的销售规模,不会太小没得做,也不会大到大公司都涌进来。这个思路现在有什么整体进化吗?


刘靖康:核心没变。变化的是:第一,在发掘痛点上,我们的方法更先进和更组织化了。第二,我之前就总结过垂类需求有两类,一是普遍存在且用户能说出来的部分,二是用户自己也说不出来的部分。现在我发现,第二种需求的空间比想象中还大得多。即使一个老产品,配上不同配件,也能打开不同的拍摄能力,刺激新需求,比如我们最近的 AcePro 2 街拍套装,一上市就卖断货了,我完全没预料到。


第三个变化是,过去几年我们立项的一些新业务,已经不是进入已有品类的逻辑,而是创造全新市场和全新品类。这是我很多年前就一直想做的事。


晚点:你怎么定义全新品类?


刘靖康:我觉得新有 3 个不同 level(程度)。一是替代型的 “新”,比如电车渗透燃油车,它并没改变出行的场景和需求,卖一台电车,可能就少卖一台油车。


二是能打开部分增量需求的新。比如传统运动相机比较重,跑步的人用得相对少,而我们的拇指相机 GO 就很轻;再比如滑雪用 GoPro 要边运动边取景,而 X 这样的全景相机可以先拍摄、再构图,这给运动相机打开了新人群和新场景。多卖一台 X 或 GO,不一定会少卖一台 GoPro,因为我们进入了 GoPro 原来没进去的地方。


第三种是更彻底的新:原本没人证明某个需求,但你凭一款产品证明了它的存在。就像以前没人需要随身听,直到索尼拿出 Walkman。


晚点:为什么你们 2023 年底推出的新系列——广角运动相机 AcePro 又回到了你说的第一种 level 的新?


刘靖康:一是从用户需求上,每一种形态有擅长,就有局限。相比拇指相机和全景相机,广角运动相机的画质、续航跟耐造性更强,这使它在很多场景有刚需,全景相机或拇指相机无法等效替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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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疆 Osmo Action 5 Pro(左)、GoPro Hero 13 Black(中)、Insta360 Ace Pro 2(右)。图片来源:Techradar。

二是从商业层面,运动相机仍有大量创新空间和未被解决的痛点。我们识别到了痛点,也认为自己能解决得更好,所以这是我们的商业机会。


晚点:在 AcePro 上,你们发现和解决了什么 GoPro 或大疆 Action 没解决好的痛点?


刘靖康:以我们当时推出 AcePro 的时间(2023 年底)看,运动相机夜晚的画质普遍不好,我们实现了白天、夜晚都能拍出非常好的画面。比如一些用户在雨夜拍东京霓虹下的骑行,会有评论说这是哪个游戏的渲染画面?它就好到这种程度。


到了 2024 年 10 月的 AcePro 2,我们又解决了风噪下的收音。在摩托车和自行车骑行这些运动相机渗透最多的场景里,用户很希望收到摩托引擎声、山地车的链条碰撞声和自己的喘息声等等,但之前哪怕挂麦克风,高速骑行时,这些声音也会被风噪盖掉。我们就在 AcePro 2 上做了防风帘,加上新的 AI 算法,有效过滤了风声并更好保留了特定频段的声音,解决了收音痛点。


还有像预录,钓鱼佬非常需要这个功能,但 GoPro 和大疆 Action 以前只能预录 30 秒,我们把它提升到 1 分钟,新产品还更长,这样基本能覆盖 “咬杆、拉起、收杆” 的全过程。一言以蔽之,即使在传统运动相机有刚需的场景里,依然有很多没被解决的痛点。


晚点:AcePro 立项时的 2021 年,你们的收入不到现在的 1/5,为什么当时不集中资源和精力继续做大有优势和差异化的全景相机?


刘靖康:那时我们在一次战略会上推演,要 “包围式差异化进攻” 运动相机市场,同时打开其它影像新市场,最终覆盖全焦段、全场景。


这仍是一个用户需求问题。焦段越广,拍的角度越广,但拍摄距离越近,所以不同焦段才能满足不同场景。微单拍人更好,可以虚化背景、突出主体;全景相机拍风景、环境更好。


我们的愿景是 “帮助人们更好地记录和分享生活”,而不只是记录和分享运动,这就需要做不同焦段范围的产品。


晚点:“全焦段、全场景”,那影石岂不是也可以做微单和单反?


刘靖康:现在不好回答。


晚点:假如你来思考微单,你会觉得现在是一个入场的好时机吗?去年至今,微单、单反大火,理光、富士、徕卡的热门型号加价都买不到。


刘靖康:我们决定是否切入某个品类时,基本不会看它在不在窗口或风口,我们当年切入运动相机市场时,GoPro 的增长已经在放缓了。


我们更看重三点:有没有真正的用户需求、能不能带来商业回报、能不能锻炼能力。当然,不断切入新品类的过程客观导致你会面临更多竞争,而且我们不再只是进攻的一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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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大疆也做全景相机,竞争会磨炼我们的基本功

“只要公司不死,就值得为竞争中的能力回报交学费。”


晚点:据说大疆马上也要发布全景相机了,这是一个强大的对手。你们怎么应对?


刘靖康:我们意识上充分重视,但行动上还可以更快。比如一些 X5 的功能其实可以提前放到 X4 上,又比如我们今年花了很大精力重构了全景剪辑的体验,如果更早做这件事,第一季度就不会这么辛苦。


晚点:当你们从进攻方变成防守方,哪个更难?


刘靖康:防更难。攻是猎人思路,找到对方木桶里的缝隙,插一刀进去。防则要不断检查自己的缝隙,及时填掉;还要把原来的长板变得更长,每个维度都要提升。但防也能更快提升能力,而且是多方面、系统性地提升。尤其是防高水平的对手时。


晚点:对手水平太高,把你干死了怎么办?


刘靖康:没那么容易被干死。我们现在的资源储备多很多。如果账上的钱只够我活三个月,那傻子才会跟他竞争。


晚点:在全景相机主战场上与大疆正面交锋,你觉得会有哪几种结果?


刘靖康:最好的情况是,能力提升,市场总量扩大,我们自己的销量、毛利、收入、利润等商业指标都增长。次一级的情况是,销量还在升,但毛利下降,总营收和利润仍增长。更差的情况是,公司的一些主要商业指标都会在一定阶段内下降。


晚点: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是?


刘靖康:这很动态,也取决于对手如何出招。但我相信大概率会是更好的结果。因为竞争会磨炼我们的基本功,带来更高的营销效率、更强的产品力、更高的研发规格、更快的迭代节奏,这些又都能带来更好的用户体验,可以把盘子做得更大。


而且我们现在有很长的现金储备。只要公司不死,你在这段竞争中得到的能力回报就会在未来起作用,暂时少的商业回报是你成长的学费。


晚点:你的底层决策思维之一,是看能否获得能力回报。什么时候把这件事想得比较清楚的?


刘靖康:上次访谈我们聊到过这个契机,就是 2019 年,我去参访了中国台湾、日本的一些企业。我开始意识到,抓住大机会的公司,大部分情况不是在 “白纸” 状态下抓到了机会,而是当机会来临时,它是最 ready 的选手——这又来自它在上一个周期和业务里的能力积累。


小米、华为做汽车就是典型例子,它们在手机时代练出来的软件、营销、用户体验、供应链管理等能力,换了赛道后,部分也能延续。当然也有上来就能成的,比如理想,这属于超人。


所以一方面我们有一个主线,另一方面也要拓展、迁移。影石的主线是影像——它的技术栈和能力要求足够多,这构成了门槛;它的需求与场景广泛,这构成了拓展空间。我们会用逐渐覆盖更多焦段、场景的思路,在影像范围里 “包围式进攻”,但我们也不至于今天做相机,明天跑去做扫地机、耳机,这些业务之间的核心能力是割裂的。这是我们积累 “能力回报” 的逻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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开放世界的竞争游戏:有门槛、难有壁垒,唯有不断创新

“无人机的门看起来是焊死的,其实也可以推开。”


晚点:当你们进入的品类越来越多,是巩固全景相机的优势重要,还是奇袭一个新品类更重要?


刘靖康:从商业回报看,做新东西更好,因为你会有新的现金流,而且每个品类的收入占比会更平均,抗风险能力会更强。


但我们的实际选择是全景相机,因为我更看重能力回报。在主战场上迎来更激烈的竞争,对提升能力更有帮助。能力提升速度取决于两件事:你的对手是谁?你是攻还是守?就像我前面说的,防守高水平的对手更难,对能力提升更快。


晚点:怎么把握对全景相机的投入程度?你们的全景相机的全球市占率已来到 80%,是断层第一;同时,你们也在加快新品迭代,并激进地加配置:比如你们在 X5 上把原来选配的保护镜做成标配,舍弃了这部分几千万的配件收入。


刘靖康:迭代节奏和竞争有关,就像我们开始做 AcePro 后,大疆 Action 的更新速度也明显加快。这对消费者是好事。


标配保护镜倒不是出于竞争,而是这样能有更好的体验。其实在 X4 上,我们就有标配的保护镜,但那是塑料的,同时我们也有更贵的玻璃保护镜配件,它一年给我们带来 3600 多万的收入;但到 X5 时,我们把玻璃保护镜直接集成到了镜头本体,而且还能更换,这可以减少镜头的损坏——我们的相机密封、防水,镜头万一坏了,要寄回原厂修,3000 多的相机,换一个镜头要五六百,体验非常差。而现在,用户可以花一百多块买更换件和工具,自己换保护镜,更好避免镜头损坏。原来的配件需求就被 “消灭” 了。


晚点:当竞争更多、更直接,你们在定义产品时,如何平衡用户需求导向和竞争导向?这二者可能有矛盾。


刘靖康:还是要从需求出发,而且要通过有效手段让用户感知到你的优势。比如在 Ace 系列的颜色上,竞品会强调他们的色深(图像中,每个像素能显示多少种颜色的指标)是 10bit 编码,我们是 8bit。理论上,10bit 的颜色空间是 8bit 的 64 倍,参数更强。但我们的直出色彩做得更好,10Bit 的优势则是后期调色空间更大,而大部分用户既不会调色,也不想调色。在更多数用户心里,我们的 “颜色好” 逐渐形成了口碑,这比 8bit、10bit 的参数更能被感知和理解。这样我就有底气不被带着走。


晚点:你觉得到什么时候,影石可以说在全景相机市场站得够稳,无惧新玩家了?


刘靖康:我觉得这很难发生。其实你问的是能否安枕无忧,是壁垒问题,而大部分消费电子产品是有门槛、难有壁垒——门槛是你花时间能追上的东西,壁垒是你花时间也追不上的东西。


壁垒大致有几种。一是网络效应。比如微信是多边通信网络,弱一点的是双边市场,如电商、外卖、打车。美团外卖已经稳得不行了,但京东也会来做。二是先发优势和飞轮效应,比如特斯拉,它最早卖出更多车,获得了更多数据,这带来更好的 FSD 体验,FSD 又成为卖点之一,形成了短期别人追不上的正循环。再就是规模效应,它往往出现在没有差异化的品类里。比如矿泉水——它的需求和供给侧都很同质,反而这种品类容易有规模带来的成本优势。


回到消费电子,大多数品类都没有这些壁垒。少数例外是苹果的 App Store,它是双边市场;小天才手表则有社交网络效应,小孩得用它加好友


但另一方面,消费电子有门槛、有难度。一个好的影像公司得是十二边形战士,不能允许任何短板长期存在。这是一个长板不足以弥补短板的领域。


晚点:为什么大疆在无人机上,很长一段时间看起来是安枕无忧?


刘靖康:因为无人机的链条也很长,假设能做好其中一个环节的公司的比例是 0.5,每个环节乘起来,能做好的比例就特别低。但反过来说,只要能把这么多环节一个个做扎实,就有可能做成。


晚点:所以无人机市场的门看起来是焊死的,其实也可以推开?


刘靖康:只要你能老老实实把每一个事情做好。


晚点:这听起来很累,做消费电子的宿命就是得不停进步吗?


刘靖康:它有好的一面,就是创新空间非常大——这是竞争带来能力回报的前提,我把它叫做 “开放世界的市场”。


游戏就是一个典型的开放世界市场。每款游戏都有自己的世界观和玩法,游戏之间很难相互等效替代,所以这个市场能容下很多赚钱的公司,它们又用这些钱开发更好的新游戏。而反例是自动驾驶。从规模和释放人类生产力的角度,它是好生意,但它的评价标准高度收敛,无非是安全、效率、舒适,最后只能价格战,杀到仅剩少数玩家。


影像产品更像游戏——场景分散、创新空间大,竞争可能打开更多增量。


晚点:怎么保证通过竞争,真能获得能力回报和商业回报?


刘靖康:最重要的是,不轻视做好任何一个环节可以带来的提升,也不轻视疏忽任何一个环节会造成的负面影响。因为影像产品的特点就是需求复杂、供给链条长,需要不断补短板。


譬如我们早期被批评最多的是颜色不好看。但重点攻色彩技术后,我现在可以非常自信地说,在广角运动相机领域,大部分用户认为我们的颜色最好看。把短板做到行业天花板的过程,就是能力升级的过程。


晚点:影像领域有一天会出现封闭型的机会吗?我指有壁垒,甚至可能形成垄断的品类。


刘靖康:有这种可能性,但我现在不能说我们怎么做。


晚点:会是带拍摄能力的智能眼镜吗?


刘靖康:眼镜可能是一个大机会,甚至可能是一个颠覆互联网的机会,但不是我们的机会。手机厂商更适合做这件事,比如让眼镜调手机里的 App,去点外卖或完成其它服务,它可能成为一个承接需求的入口,能决定后端的流量分发。当然,我们肯定不做 AI 智能眼镜。


晚点:什么时候可以说你看到的大机会?


刘靖康:我们未来肯定想定义和创造新品类,做世界级的产品。但刚开始没必要说,肯定是明修栈道、暗度陈仓,最好在别人意识到之前,达到牢不可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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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家赚 “开发新知识” 的钱的公司

“做 ‘员工发展第一’ 的学习型组织,通过发展人来发展业务。”


晚点:4 月刚上市的 AcePro 2 街拍套装,从立项到推出,你全程没有参与,这对你们是一个不小的组织变化,它是怎么发生的?


刘靖康:对,他们准备要上市了,我才知道。这在 2020 年之前是不可能的。当时我会 cover 公司每一个角落。但现在产品越来越多,我们会给业务线更多经营决策权。


复盘 AcePro 2 街拍套装时,我发现团队执行得非常扎实。他们先是捕捉到了需求线索,一些用户会 DIY 街拍配件;接着他们做了深入研究,一步步收敛假设,最后转化成产品设计:这个套装硬件上是一个兔笼,有不错的外观、很好的快门震动和声音反馈,在软件上给成片加了徕卡水印——Ace 系列都是和徕卡合作的,但我们之前没加水印。所以这件事对我最大的惊喜是,团队不是碰运气,这些方法是可复制的。


晚点:扩大到整个公司,各业务团队如何一步步有了更多自主权?


刘靖康: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管理问题,核心是,怎么提高团队的决策质量?我认为只有一种路径——让他自己假设、决策、行动,然后获得真实的正负反馈。


正反馈会增强信心,强化正确行为;负反馈是必要的,但不能太强,以至于他下次不敢再试。这就是 Netflix 工作法(《不拘一格:网飞的自由与责任工作法》)里说的,context,not control(提供信息,而非控制)。


晚点:这事复杂在哪儿?


刘靖康:克制住你 override(否决团队决策)的想法。团队不可能第一天的决策质量就很高。原则上,即使你明知道答案,也不能直接说答案,否则就回到了 command 和 control。


但很现实的一个问题是,你必须平衡整体的决策质量,这涉及几种情况:



一是我认为团队决策有问题,我会启发和引导,代价是花更多时间。


二是充分讨论后,仍各执己见,但我判断代价可控,那我会选择 “付学费”,让团队把决策落下去,如果得到负反馈,团队有成长;如果反而得到正反馈,那我有成长,这是双重收益。


三是这个决策会带来很大的、不可逆的损失,而现在是最后的纠错窗口,那我必须 override,我自己来为结果负责。这种情况会打击团队的积极性,这也是要管理的部分。


总之这里面有很多细致的方法。我的思路很清晰,但真要践行到这种程度,还得有很强的自我修炼。


晚点:什么地方是你是最难做到的?


刘靖康:一是遇到问题时,压制第一反应的情绪。因为一旦表达情绪,会增加大家的决策门槛——万一我搞砸了怎么办?更难的还是控制住自己,不要直接给方案。


晚点:现在当你能直接给方案时,你克制住的情况占多少?


刘靖康:我其实做得不够好,因为这很反人性。从解决问题的角度,直接给方案短期看效率更高、效果更好,否则一次能说完的事就需要更多讨论,团队也得自己花更多时间思考。


但当你决定走这条反人性的路,团队就会通过决策去学习;再发生类似问题时,就不需要你自己决策了。


晚点:还有一个难点可能是把握正负反馈的程度,你现在有什么心得吗?


刘靖康:一般情况下,表扬要公开表扬,批评要单独批评,但我有时我还是忍不住在大群里施压。关于负反馈我还有一个重要 learning:不要高高举起、轻轻放下。就是不要批评人时一顿输出,输出之后又没反映到考核上。我们最近的实践是反过来,情绪上稳定,但绩效上要处理,并且处理结果要公示。


晚点:两年前你提到过,组织上很重要的一点是要避免重复踩坑。现在你们做得更好了吗?


刘靖康:我对这个问题定义得更清楚了,避免重复踩坑的关键是落地 SOP(标准作业程序),SOP 沉淀了团队过去正确和错误的经验。


SOP 落地好不好,可以问 3 个问题:一是新人知不知道 SOP?二是有没有一个机制判断大家是否在遵守 SOP?三是团队有没有理解 SOP 是怎么来的?如果能做到第三点,那大家就不仅知其然还知其所以然,可以举一反三。就像如果机长能知道每条 checklist 背后付出生命代价的故事,这会是一个更高水平的机长。


晚点:随着影石的组织变大、业务变多,还涌现了哪些新的组织课题?


刘靖康:一个很重要的事是,识别和处理新出现的隐性权责和缝隙权责。隐性权责是业务变宽、人变多、竞争变激烈的过程中出现的新要求,之前没有明确过谁来负责,或应该做到什么程度和规格。比如信息安全,以前我们都没有这个部门,而当业务和竞争更多,我们不仅组建了团队,也会找外部安全公司做渗透测试、攻击测试,找出漏洞,一一解决。


缝隙职责是,一个事看上去和 A、B 部门都有关,但因为没挂到具体的团队或人上,最后谁都没做。


晚点:你们现在是怎么识别的?


刘靖康:主要是我和少数核心管理层去做这件事。下一个阶段要更组织化地去做这件事。


去年底我们往前走了一步,开始做跨部门评价,让其他部门的人评价某部门在行业里的分位,下一阶段应该多做什么,或把什么做得更好。相当于有一个照镜子的机制,而且是多角度的多面镜。


晚点:这个频率现在是一年一次吗?


刘靖康:先从一年一次开始。因为暴露问题后,更有价值的是改进问题、产生效果。这不可能太短见效。


晚点:缝隙权责是矩阵式组织的难点之一吗?影石 2020 年后开始搭建横纵交叉的矩阵形组织,你曾说其中有挺多坑。(注:矩阵组织是将按研发、产品、营销等职能划分的团队,和按产品线划分的团队,横纵交叉结合,能提升多产品开发时的沟通效率与资源共享,促进跨部门协作。)


刘靖康:这和矩阵制组织不直接相关,但矩阵式组织确实对人力资源提出了新要求,因为矩阵的关键在于上下左右对齐目标,这需要大量 HRBP(派驻各业务的 HR)去检查核心目标在各部门的落地情况,避免你往这儿做,他往那儿做,最后拼不成一个东西。


5 年前我们只有 300 人时,根本不需要这样,而现在我们有近 3000 人,分 600 多个工种,培训员工、评判表现,都有了更多挑战。我们的管理者也越来越多,还面临如何深入、系统地做领导力培训,这需要 HR 明晰关键岗位的要求,衡量目前的差距;最后衡量领导力表现,也不能看一个人怎么说,要看他带的团队形成了怎样的人才结构。所以这个事做起来没有尽头,它可以复杂到这种程度。


晚点:你有这么多需要做的事,每天怎么度过?我看你前段时间发了一条朋友圈,问:“有没有不睡觉的方法?”


刘靖康:我一天要开 8 到 9 个会,覆盖公司的方方面面,从业务到组织设计、激励设计到 One on One。


晚点:这个状态可持续吗?


刘靖康:它可以迭代。以前我一天只能开 3、4 个会,现在能开 8、9 个会,因为会议时间缩短了,这才能容纳更多决策密度。


怎么缩短的?我现在会要求团队同时带着问题和方案来开会,我做选择题,不做填空题。如果你和我开会超时了,要罚钱,罚款给到下一个被 delay 的约会的人。这也是迫使团队更多准备和思考,让公司整体能做高质量决策的人越来越多。


晚点:你会担心花太多精力培养团队和搞组织会影响效率吗?


刘靖康:我现在对远期的组织目标更清晰了,就是我想做一个新型的学习型组织。创造优先于效率。


这还是源于我们的业务特性。我前面提到过影像是一个开放世界的市场,我们的目标又是成为世界一流的影像公司,那就有一个简单推论:这家公司的核心命题就是创造、创新,满足客户的新需求,赚的是 “开发新知识”、“解决别人没解决的痛点” 的钱。同时,我们又是协作链条非常长的公司,这就要让知识在不同团队间共享、传承。


那么什么组织和开发跟继承知识有关?是大学。但大学和公司的收入来源不同,你需要通过商业闭环来运转学习型组织,这是历史上还没有过的公司形态。


晚点:你看到实现这种组织的路径了吗?


刘靖康:我觉得是把 “员工发展” 放在第一位。其实划分公司有一个方法,就是看员工、客户和股东的重要性排序。很多公司是客户第一、员工第二、股东第三。这是一个正循环,客户第一才能创造商业价值,招聘和培养更好的人,最终股东获得回报。


而我最近在研究,有没有可能构建一个员工发展第一、客户价值第二、股东回报第三的组织。这里员工发展第一是,员工的创造力和知识增长第一。比如我们以前是 “先事后人”——先定做什么,再找人做;现在也开始 “先人后事”——先组建团队,再由团队决定做什么。因为我们已进入了一些没有先例可循的领域,核心就是要搭建能独立创新和开发新知识的团队,让他们去做历史上没人做到过的事。


简而言之,就是通过发展人来发展业务。


晚点:到目前为止,你觉得 “发展人” 最难的一点是什么?


刘靖康:是激发人心。很多人觉得物质是最大公约数,但对高端人才来说,真不仅仅是物质,成就感、同事的直接反馈、权力……甚至有些 MBTI 中 F 型(相比逻辑,更看重情绪、感受和价值观)的人,关注他们的情绪也很重要。每个人被激励的点都不同,识别这些点很难。


晚点:乔布斯说过 ,“当你有真正好的人,就不用迁就他们。(When you have really good people, you don’t have to baby them.)”,你为什么要兼容、照顾这么多不同类型的人?


刘靖康:取物质或其它的单一激励,确实执行起来更简单,但我们要做好影像,需要建立开发新知识的组织,纯靠物质不行,必须激发热情和兴趣,在开发艰难知识的过程中,还得有适当的正反馈,这才能持久。


无论竞争还是组织,我们都选了最难的路,这一切的原点在于业务,在于我们未来想做出全新的世界级产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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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要记得,你的底层不是战争,而是 YOLO”

“我们确实是公司里的一类极限运动玩家,不追求安逸,all in or nothing。”


晚点:影石的品牌 Slogan 是 Think Bold,你也一直强调勇气,多次说 “勇气是人类的赞歌”。你自己人生中做的最有勇气的选择是什么?


刘靖康:创业初期和出海都是很勇敢的选择。再下一个就是几年前,我决定做某种新的技术产品,且预测到会有激烈竞争,但我仍然选择做这件事。这是我整个人生中最勇敢的决定。


晚点:勇敢的定义就包含了,当你对风险和后果有预判,你还是选择去做。


刘靖康:是的。因为如果不选这条路,我安于一隅,也可以快快乐乐做市场老三,我相信会过得很舒服。


晚点:做第三可以过得舒服吗?不会慢慢萎缩吗?


刘靖康:我指在全球范围的第三。我有能力稳住这个位置,不掉队。但如果去争老大,或去新市场做老二,那就注定会不舒服了,因为老大只关注老二,老二只想怎么干死老大,没人关注老三。首先,做到这件事本身就很艰难;其次,你会引来其他领域的对手,让他们反攻你的主营业务,而防守比进攻的要求更高。当然这也有回报,就是更快的能力提升。


晚点:既然对结果有预判,却还是选了这个,你的动力是什么?


刘靖康:Call back 一下,就是 YOLO,人生只有一次。如果能做出一个别人没做过的世界级产品,能把公司打造成一个像学校一样的学习型组织,那会是非常了不起的事,因为你还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公司。


我现在做很多选择都有风险和代价,但为什么愿意承担?就是 YOLO。你冒的风险、做决定时的心情,以及过程中的这一切,都是无可替代的宝贵经历。


晚点:所以你对 YOLO 的更深层理解是,人生只有一次,你想做别人没做到过的事?


刘靖康:对。比如大疆是我们的竞争对手,但我不想成为另一个大疆。


晚点:你什么时候感到自己有这么强的动力,一定要做一些别人没做到过的事?


刘靖康:好像从小就是这样。我想 YOLO 的底层可能是害怕失去,失去不会再有第二次的人生。


晚点:小孩子会想这个?


刘靖康:这是后面想的。以前是更想证明自己,前几年开始,动力更明确地变成了 YOLO。我对两个事有信仰,一是影像,一是搞公司。


晚点:你仍在困惑或思考的大问题是什么?


刘靖康:我的远期目标已经非常清晰且坚定,但过程中一定有 suffer,这会带来一些负面情绪。


晚点:对外的,还是对自己的?


刘靖康:对自己。比如你明明放着假,突然发现别人做了一件巨牛的事,你不去应对,一定吃瘪,你就没有心情放假了。


晚点:所以你是会因为休息而有负罪感的创业者。


刘靖康:这正是我需要和解的另一个问题:工作和生活没法彻底分开。


晚点:你不想说 “我的生活全是工作”?


刘靖康:对,但暂时还不能分开,这和我的底线思维或者说缺乏安全感有关。除非有高人指点,否则我在安全感上很难改变。我不能允许让我下牌桌的事发生。


晚点:危机感有利于你更长期留在牌桌。


刘靖康:代价是,在你真正获得物理层面的安全之前,就得生活和工作不能分开。


晚点:问一个不太商业的问题,你在年会上分享过,你现在做产品的动力之一是希望趁孩子最可爱的时候,多多记录。有了孩子之后,你对世界,对做产品,对经营公司有了什么不同的理解?


刘靖康:对经营公司没什么影响,但对产品有很大影响。很现实的一个问题是,她长大之后就没那么可爱,跟你的关系也不会那么近了。所以要趁现在记录下来。


晚点:你不玩极限运动,但在这个场景上,你做到了产品经理也是目标客户。


刘靖康:对。所以我认为家庭记录场景的上限会更高。


晚点:过去一段时间,你什么事做得过多,什么事做得还不够?


刘靖康:微操过多,授权不够;在事上过多,在人上不够;在工作中过多,在家庭中不够。还有一个可以马上改变的:对短期竞争思考过多,对长期的思考不够。你得有更长期的目标,才会有更多动力经历短期的 suffer。要记得,你的底层不是一场战争,而是 YOLO。


晚点:你以前说过你不喜欢管理,今天我们又聊了很多管理。


刘靖康:这个没变。


晚点:所以你在靠 YOLO 的动力支撑,这是不是也算某种极限运动?


刘靖康:(笑)第一次听到这个表达。我觉得我们确实是公司里的一类极限运动玩家,不追求安逸,all in or nothing。这可以当文章的标题。(转载自晚点LatePost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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