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们来晚了,除夕前来,还有能处理事情的人,现在过来里面人都不在了。”
位于上海闵行万芳路的华人运通中心比往日要热闹许多,自从高合在开工第一天爆出停工停产6个月之后,来这里采访的媒体、讨债的供应商、讨薪的打工人就络绎不绝。 门口的保安对此似乎已经司空见惯,熟练地对大家重复着开头的话。 “他们(高合)不仅拖欠了供应商货款,这些天都找上门来,他们连物业费也欠,累计大概欠了有上千万了。” 与此同时,不停有戴着工牌的高合员工抱着自己的个人物品从大楼里面走出来,面对媒体的问询,也只是统一温和地表示:“不好意思,我签了协议,不能说。” 与线下的讳莫如深不同,线上的高合员工在各大平台想尽办法为自己维权。 去年年底离职的前员工杨宇对每日汽车电讯表示:高合从去年第三季度就开始进行了一系列内部调整措施,除了裁员外,不仅“鼓励”加班,还开始重抓考勤,管理人员会在大群里通报批评不在岗的员工,调岗更是家常便饭。 “我们那时候内部开玩笑说‘当一个公司开始主抓考勤就是完蛋的前兆’,结果没想到一语成谶。” 对杨宇来说,真正让他下定决心离职的是员工餐补、交通补贴、公司班车、出差补贴等福利的取消,“原来高合的待遇比同行要略好一些,工作氛围也相对轻松,所以才会选择它,现在答应的那些都没有了,也没有非要强留这里的必要了,好聚好散吧。” 不过,像杨宇这样主动离职的毕竟是少数,在春节假期之前,高合召开了全员大会,宣布取消年终奖、全员不同程度降薪、1月工资将延时到2月底补发。这些措施在公司内部据说是通过员工代表大会征求意见并协商确定、同意通过才执行的。 但据每日汽车电讯采访到的一位高合在职员工王凡,她表示:“员工代表这件事并没有提前通知,就是(自己)忽然被通知当了代表,然后拉了一个会,全程禁言,被通知了一大堆信息后就莫名其妙直接下线结束了。整个过程,自己没说过一句话,也没收到一个书面留存。” 随后,相关的小群都被解散,工作大群则全员禁言。高合给王凡们的期限是2月18日,在那之前的员工工资将正常发放,但3月15日之前还留在高合的员工,只能拿到基本工资,3月15日之后的员工,仅发放上海基本工资,也就是每月2590元。 最让王凡们难以接受的是,在1月12日,拖着员工薪水没发的高合在澳门开设了首家体验中心,同时还邀请了一大批媒体和粉丝来现场助阵,力求打破当时盛传的“停工”谣言,高合汽车方面回应称:“尽管遭受质疑,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,这次意外谣言对于高合汽车也并非坏事。高端化发展并非一蹴而就,但只要根据市场反馈做出适时调整,一切仍为时不晚。” 但显然,一个月的调整并不足以拯救高合。 在高合的盐城工厂,目前库房大门全部紧闭,生产完全停止。服务中心被欠款许久的供应商围得水泄不通,一位小供应商就对每日汽车电讯表示:高合欠款已经一年了,公司也是被逼得没办法才上门来要钱。 同时,不断有工厂里的工人代表带着合同来给欠薪要一个说法,场面一度非常混乱。高合的工作人员也只能不断重复陈词滥调,并以最快的速度给更便宜的外包员工们办理解约手续。员工们拎着大包小包,走出去,便再没回过头。 “其实我(对高合感情)还挺复杂的,毕竟我是从(公司)几百号人到一两千人再到巅峰期的四五千人,办公地点也换了三四次,说没有感情是假的。 参与第一款车的日子是真的有学到东西,团队里有丁总拉来的各种大佬,后来有两个跟我关系很好,他们走之后拉过我,但是我觉得高合有潜力成为下一个蔚来,所以没挪窝,现在看来,还是大佬们眼光狠辣。” 朱墨作为高合最早的一批工程师,回忆起第一次见到丁磊时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,“他是个很严谨的人,也很有架子,相信经验主义,面试的时候他对我曾经的主机厂工作经历很感兴趣,他是真的热爱车也懂车,并不是骗钱玩玩而已。“ 和之前那些已经倒下的新势力不同,高合确实是在踏踏实实造车。 2021年首款车型高合HiPhi X交付,2022年推出了高合HiPhi Z,2023年第三款车高合HiPhi Y上市,三年三款量产车,价位覆盖了30-80万的区间。 只是和其他新势力不同,高合选择了最hard的模式,造高端电动车。 一上来就定位高端的新势力不少,蔚来首款车是限量版跑车EP9,零跑、前途也都造过跑车,理想汽车也一直对标BBA,但是高合和它们都不同。 其他新势力定位高端,主销车型价格区间集中在30-50万之内,是并不小众的主流区间,而高合第一款车就杀入了50-80万的真正高端区间。 对于一个毫无历史积淀的全新品牌来说,一上来就造高端车是一个巨大的考验,这个考验涉及方方面面,品牌美誉度、用户口碑、核心技术实力、营销能力、充裕的现金流…… 这些能力,新势力都不具备,高合也不例外。 在汽车行业,高端品牌的诞生无外乎几种路径,要么靠传承,比如那些有几十甚至上百年积淀的传统豪华品牌;要么靠积累,丰田打造雷克萨斯也好,比亚迪打造仰望也好,都是厚积薄发的产物。 还有第三条路,就是有改写游戏规则的创新实力,比如特斯拉。 这三条路,高合都走不通,所以在高端产品的打造上,它只能走堆料这条大部分自主品牌走过的老路,区别是高合选择了用炫酷的设计作为品牌标签,“劳斯莱斯同款对开门”、“全球唯一免触展翼门”。 这是丁磊对于创作作品的需求,丁磊可以潇洒地敲掉初创团队拿出的7部车的油泥模型,重造一个HiPhi X,也可以在没有先例的情况下,用“行业里不需要再多一个追随者”说服一群汽车圈的老炮,用几倍的成本把NT展翼门搬上大舞台。 但是真正决定一个新能源品牌技术护城河深度的,并不是炫酷的车门,而是三电、智能座舱、智能驾驶这些核心技术的自研能力。汽车终归是个商品,不是单一的艺术品,供应链上的每个零件都有可能决定一款车的好坏。 没有核心技术自研能力的品牌,只能拄着供应商的拐杖走路,前期可能走得快,但是肯定走不远。有前高合员工就对每日汽车电讯透露:由于高合为了匹配高端定位,在供应商方面都选择了行业最顶级的资源,研发成本和量产成本都极其高昂。并且高合的供应链管理能力严重不足,导致采购报价居高不下。但是为了高端定位,只能咬牙硬上。 定位高端还引出了高合汽车的下一个问题,就是前两款车型都不走量。 2021年HiPhi X交付后,当年高合汽车的交付量为4237辆,2022年推出了第二款车型后,全年交付量还是维持在4520辆的水平。 这个交付量表现,并不让人意外,因为眼下国内豪华车细分市场厮杀的激烈程度,已经颠覆了我们过往对豪华品牌的认知,即便是传统豪华品牌,卖30万元以上的车也越来越难。 2023年国内豪华品牌的终端成交价30万元以上占比,奔驰为64.1%、宝马67.5%、奥迪58.6%、雷克萨斯56%、沃尔沃66%、林肯39%、捷豹15%、凯迪拉克15%。 也就是说,在价格战的刺激下,很多豪华品牌超过半数以上的车型成交价已不足30万元,这种情况下,再来看高合前两款车型50-80万和50-60万的定价区间,就能理解它为什么不走量了。 高合真正开始杀入主流区间的车型,是去年推出的HiPhi Y,而此时在30-40万的价格区间里,已经有特斯拉Model Y、蔚来ES6等众多热销车云集,HiPhi Y只依靠花式车门、大屏脱颖而出,难度系数可想而知。 懂车帝数据显示,HiPhi Y去年上市后,只在8、9、10三个月交付超过千台,今年1月已跌至100多台的水平。 对新势力来说,销量规模上不去,就意味着现金流吃紧,不仅影响从高端到低端的后续研发、营销投入,也影响供应链的运转,从供应端传导到生产端,形成恶性循环。 融资,是尚无法形成自我造血能力的新势力解决资金问题的最佳途径,而在这方面,高合汽车的动作也不多。 和其他新势力累计超百亿的融资规模不同,高合汽车2017年成立至今公布过的融资信息非常少,能查到的公开融资信息,只有2021年11月交通银行的50亿元战略投资。 丁磊此前也表过态,高合汽车有来自美国的原始资本和地方政府投资,没有启动社会募资的计划。 地方政府确实给了高合汽车很多支持,2017年9月高合汽车母公司华人运通成立后,江苏盐城政府和悦达集团为代表的地方国资给予了很大支持,悦达起亚的工厂改造后成为了高合的第一个生产基地。 2022年年初高合汽车将总部、销售总公司和研发总部落户青岛,也得到了青岛市地方政府的大力支持。 但是地方政府的投资和高合打造高端品牌所需的巨额资金之间,依然有很大的鸿沟,高合需要其他融资渠道,比如去年一度传出的“400亿元中东注资”。 只是这笔投资只停留在“华人运通与沙特投资基金签署协议”的阶段,之后官方并没有后续合作及投产计划披露,也就是这笔传说中的投资并没有让高合汽车拿到真金白银。 在2018年的创业初期,丁磊几乎亲自面试了所有经理以上的岗位,他过去在上汽通用的光辉履历也让一大批慕名者纷至沓来。 新势力造车这些年,已经倒下的品牌从拜腾到天际、再到爱驰、威马,以及此前经历危机的哪吒汽车和如今停产的高合,它们都有一个共通点,就是和蔚小理的跨界造车身份不同,这批新势力都是传统车企、甚至绝大多数都是合资品牌出身的高管们创立的品牌。 所以这些新势力,骨子里依然有着传统汽车品牌的基因,而从组织架构到管理运营,也大都是传统车企的风格。 一位曾经参与过早期高合面试的员工也表示,因为自己问了几个关于资质的敏感问题,丁磊当时的反应就比较大,似乎不太能接受别人的质疑,因此最后没有给她offer。 丁磊强势的性格决定了高合注定与他强绑定,他将自己作为产品的最主要画像人群,创作了HiPhi X,获得了一时的成功。但职业经理人的成功,除了个人能力,还离不开大企业成熟的体系,当他们的身份变成了创业者,所面临的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局面。 除了需要能造出一辆符合创始者自身喜好的好车之外,还需要用一个个故事和愿景为自己的车包装销售,但丁磊显然并不擅长后者。在这方面,李斌、李想、何小鹏这些连续创业者更有优势,因为创业的坑他们已经踩过很多遍了。 就像谈到离职原因的时候,朱墨表示:“我后来选择离职并不在于高合走了下坡路,而是同为竞争对手,蔚小理在ICU住院的时候,李斌他们都会想尽办法,通过内部信或者内部演讲的方式来凝聚人心,但是他(丁磊)只是在年会上照本宣科,当时就让我们这些人挺失望的,他似乎不太能把自己的脆弱暴露在大家面前。” 另一方面,这些有着浓厚传统品牌风格的新势力,又与极氪、岚图、智己、阿维塔那些真正脱胎自传统品牌的“创二代”不同,没有殷实的家底儿。 所以这些品牌的发展模式十分相似,就是初期主要依靠传统车企出身的创始人的光环,拉到那些希望依靠新能源汽车产业引来金凤凰的地方政府的支持,而后建厂造车,再希望通过登陆资本市场获得更多的融资。 不过资本市场和地方政府不同,它们更青睐跨界造车的新势力,所以上面提到的这些品牌,都没有走到IPO那一步。 类似的剧情,在新能源汽车行业之外已经上演过很多遍了,最直观的例子就是光伏产业。 2009年太阳能屋顶计划出台后,很多企业开始跨界进入光伏领域,再加上各地方政府的力邀,2010年全国的光伏基地产能高达35GW,而彼时全球新增装机量才15GW。2012年欧美双反之后,这些跨界搞光伏的企业只剩下一地鸡毛。 太阳底下并无新鲜事,和光伏产业一样,新能源汽车行业的淘汰赛也还会继续上演。高合,只是2024年大逃杀的第一个出局者,但肯定不是最后一个。 就像现在对丁磊最感同身受的,恐怕就是同样陷入困境的哪吒汽车的张勇了。 丁磊迄今为止的最后一条朋友圈,定格在了除夕。那时的他是否想好了未来半年的路该怎么走,债该怎么还?我们不知道。 但这并不是高合留给外界的最后声音。 属于高合的最后一句,是2月19日深夜,一位女主播在最后一场直播结束前抑制不住的泪水,“希望大家继续支持中国新能源品牌,他们都是很棒的品牌。”(转载自:每日汽车电讯)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