之前曾跟读者们透露过，我算是半个戏曲票友，爱听戏，也爱听戏里戏外的故事。这些故事虽老，但常看常新，从中不光能获取一点人生的经验，还能看到世间百态。比方说，早年间的梨园行，就一直面临着一个叫人头疼的问题：顶流是今天的说法，按过去的说法，就叫“角儿”。“角儿”是一出戏里挑大梁的人，观众来看戏，主要冲的不是戏班，而是奔着角儿来的。他们掏钱买票、花钱打赏、榜一大哥高兴了往台上扔金银财宝，也不是为着班主，而都是为了角儿。站在班主的立场，我作为一个机构孵化了角儿，利用我的平台和资源，把你打造成了顶流，你为我服务，为我创造经济价值，这是理所应当的。你再怎么红，也是我拿大头，你拿小头。当然，如果票房足够高，你能分的蛋糕就足够大。但小头终归还是小头。可角儿看到的不是这些，他成天看的是台下如潮水般的观众，高喊的都是“程蝶衣，程蝶衣”，满屏飘着的弹幕都是“我们永远支持程蝶衣”，榜一大哥的礼物也是刷给蝶衣的。班主站在一旁，看着票房高、流量好，心里一面高兴，一面又忧虑。尤其是当观众们一口一个“程老板”叫着，班主看到就更忧虑了。有，只要程蝶衣没那么看重经济利益，一心只想唱戏；只要班主没那么吝啬，分成给的也不错，那大家就集中精力服务观众，一起把戏唱好。古人有句话叫“木秀于林，风必摧之”。这个风到底是什么风呢？就是说，班主不可能不多想一层，他如果不想，旁边吹风的人也会帮他想：不能把全部流量都集中在程蝶衣一个人身上啊，这样对我们班子的风险太大；我们必须要刮起一股“去程蝶衣风”；必须一手抓程蝶衣，一手培养新的程蝶衣。而戏班子里的那些人，演丫鬟的、跑龙套的、端茶倒水的，有的人本就对程蝶衣心怀嫉妒，他们心里有牢骚，“没有我们的帮衬他行吗” “凭什么我不能演虞姬”。他们要是嗅到了这股“倒程蝶衣风”，那可是了不得。过去戏班子里为争风吃醋所使用的“台下功夫”，之龌龊之无耻，我就不在这里多说了。上面说的只是“风必摧之”的一种情况，还有一种更为诡异的情况是什么呢？情况就是，班主并没有想“去程蝶衣化”，毕竟培养一个顶流，不是那么容易的事。角儿和顶流都是一种不可替代的资源，同样的剧本一字不差，梅兰芳和路人甲演出来就不是一回事。班主当然明白这个道理，他无法换掉角儿，可又总对角儿不放心，就只好采取恩威并用的办法：一边儿给他加薪、加期权，跟他吃饭交心；一边儿又时时敲打一下，说外面的班子不好混啊，你看某某自己挑班唱戏，结果流量扑街了，你离开了我这个平台什么都不是。角儿通常也不愿意轻易离开。自己挑班唱戏，要独立承担票房，要解决一大摊子人的生计问题，吃喝拉撒社保都得管。他就想安安心心搞艺术。可是，角儿通常没有有效的办法，打消班主的顾虑。有的角儿，甚至自己会故意唱错一点，为的是什么？为的就是自己出错，省得人家挑错，也为躲一躲锋芒。人总不可能一直夹着尾巴做人，也不可能总为自己未曾做过的事情辩护。这种“他早晚会走”的心态会始终弥漫着，让班主变得神经敏感，导致班子里时不时就要搞点事情出来，上演一场莫名其名的内讧。内讧一旦发生，粉丝们就会不满意，就会觉得自己的角儿受了委屈，就会去喷班主“你要没我们蝶衣算什么”，甚至还会鼓动角儿出来单干；班主一看，这是要造反啊，便跳出来怒斥恶劣的饭圈文化。几番下来，班主的不安全感越来越深，角儿的归属感越来越少。最终，尽管班主离不开，尽管角儿也不想走，但诡异的是，双方分道扬镳的事最后还是发生了。历史上，许多名角儿，最后都走上了挑头单干的道路。我说到这句话，是想起了当代戏曲界的一桩公案。它的主角是黄梅戏的一代名家马兰。今天的人们已经很难想象，黄梅戏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红火，这波最后辉煌的代表人物是马兰。马兰扮相很漂亮，唱念做打也样样俱佳。黄梅戏虽然是一个安徽地方剧种，可她当年着实是火出了圈。她在春晚唱独唱，在《西游记》里演唐僧的母亲，在海外华人圈子里也有无数粉丝。可是从某一天开始，围绕马兰四周开始传出一种谣言，说她就要离开安徽了，她不想演戏了，她早晚要走。
马兰起初不以为意，可她慢慢发现当一个谣言成为一个氛围之后，它变得无所不在，又找不到源头。你不知道是谁在煽风点火，又是谁在火上浇油；不知道谁跟领导打了小报告，也不知道是谁私下传阅了小作文。总之，在整个事件中，马兰不知道怎么辩驳，也不知道该向谁辩驳。于是，在经过大家一致认定的“早晚要走”的舆论里，马兰的工作变得举步维艰。最后，她被迫的离开，变成了“主动的出走”。为什么对很多人来说，这个“主动”是很重要的？因为既然是主动的，便没有人需要为此负责任，他们便可以说，你看，她的离职报告我都没签字，是她自己要走的，粉丝宝宝们可别闹啊。一个人的光芒如果太盛，无疑就会掩盖其他人的光芒。人心的可畏之处，就是许多人想的，不是借你这盏灯发光发热，而是想方设法地灭了你。尤其是，当你功高震主，主不可能让你当主，也只能灭了你。马兰是唱黄梅戏的，黄梅戏题材多以才子佳人居多；而京剧里，关于帝王将相、成败得失的经验就要多得多。
比如，有一出戏叫《未央宫》，又名《斩韩信》。这个戏的故事背景我想大家都很熟悉。刘邦取得天下之后，开始忌惮韩信等功臣。说韩信要谋反，他到底反没反，这个在历史上有争议。不过，说你谋反，不见得要有谋反的证据，往往是有谋反的能力就够了。那出戏显然是站韩信的。其中，有段表现的是萧何奉吕后之命，将韩信诱进未央宫中，欲杀之。韩信眼见自己要被刀，跳预言家是来不及了，赶紧留遗言吧。韩信便唱道：
有时候，你一边听戏，一边看新闻，就觉得新闻就像戏一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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